桃
一
老家的村庄坐南朝北,右边一山,名渊上。
山不高,40米左右的样子,靠村庄一侧坡度略缓,大豆、玉米、番薯,一年四季铺满梯田。山那边略显陡峭,村集体的桃林从山顶逶迤到山脚,穿百米山谷,抵达横坑小学。
分产到户后的那几年,我的爷爷在果园里当采摘工。
那些年我翻山越岭,穿过桃林去求学。春日里,桃花织就的云霞,花瓣片片纷飞,落在我的头上、肩上、眉毛上。我微仰头,轻启唇,浅尝桃花酿。桃熟时,我背着红色的书包在前,爷爷挑着大箩筐在后,过狭窄处,总叮嘱我慢些。
很多个早晨,爷爷第一个进桃林,搁下担子站在山道上,微挺身子,轻轻拉下桃枝,摘下两只最圆润饱满的水蜜桃,弯腰轻放到箩筐里。我立在z字形的山道上,与爷爷隔着一只箩筐的距离。我知道桃花的芬芳,却始终不明果实的甜蜜。
有时候,爷爷肩挎蓝色布袋,手抓,脚蹬,蹭蹭两下就像一只鸟一样站在树顶。爷爷一手抓住枝杆,一手探出,托握着一只水蜜桃,轻轻地逆时针一扭,就摘下仙桃一枚。
爷爷十个月大就失了父亲,母亲带着他和他的两个哥哥,离开县城荷花塘的家,回横坑村的外婆家定居。爷爷个子不高,身体瘦削,背微驼,走路生风,瓜子型的脸上始终保持微笑,双眼淌满柔情的水。
风一样的人!村里人习惯这样评价爷爷。一次生产队歇工时,大家坐在田埂上抽烟闲谈。拿着雪白的汗巾,擦拭额头豆大汗珠的爷爷,突然闪电般起身,掠过狭长的一道田埂,又一道田埂,抵达百米开外山坡下的秧田里,牵出一头母牛,一头牛犊。那母子俩,嘴里正嚼着鲜嫩的秧苗!
很多个早晨,水蜜桃细密绒毛上沾着露珠,那些年轻或年长的老乡们和爷爷一样,站在一棵桃树的“腹心”,一边摘桃,一边回忆那个“双抢”的下午。他们总说当年爷爷跑过阡陌,搭在肩头的白色汗巾飘成一朵云的样子,真好看!
爷爷站在树上,不言语,一双眼睛笑成两段轻弹的琴弦。
二
桃子熟时,正是梅雨窸窸窣窣的日子。
白肤美髯的大姑夫,跨过我家的木门槛,“吧唧”一声,黑色橡胶草鞋里,吐出大口大口的浑水。肩上半竹箩的毛桃,搁在堂前的地上。我喊一声姑夫,目光跌进箩筐,一个个青绿中透黄,顶尖洇着红晕的毛桃,静美如画。
那些清晨,和我一起走在渊上的爷爷,总说大姑家的毛桃熟了,大姑夫就会送来,味道好极了。我听着,不言语,只盯着脚下大如鸡蛋、小如黄豆的黄泥石,铺满羊肠小道。
大姑是我爸的大妹,她的膝下还有四个妹妹。每年大姑夫由上茨的家中出发,二十里的路,从摆渡到过桥,走路到骑自行车,毛桃一送就是十来年,直到那棵自然生长在菜地一隅的桃树,被白蚁蛀伤主干,在一个雨夜悄然倒下。
毛桃个小,我的小手一捏就没了踪影。未熟透的毛桃,咬一片在口里,毛绒绒,硬梆梆,不知进退。爷爷爱怜地笑着,双眼弯成细月牙,告诉我毛桃摘下来要放些天,熟软了才好吃!
我握着熟透的毛桃,从蒂处双手轻轻一掰,骨肉分离间,那份甜香的味道直溢心田。桃核的边缘牵着丝缕红茎,两片玫红的桃肉内侧,印满迷宫般的核印,像极了人一生要走的路。
这条路,走着走着,我就到了当年大姑夫的年纪,大姑夫已然到了我爷爷当年的年纪。
我的爷爷,在墙上站成一幅像的姿势,让我仰望了十八年。
三
在马金镇高合村外围有一座小山包,山包上围着两米高的围墙,墙内辖着两栋房子,一片菜园,和十四位集中供养的“五保户”老人。
今年桃子熟时,我再进敬老院送供用电服务。
那日雨后初霁,天更蓝,云更白。宿舍楼的走廊里,木质长椅上,老人们面菜园而坐。菜园半亩,老人们自主经营,四季豆、黄瓜、豌豆等菜蔬花枝乱颤,蜂蝶飞舞。菜园前的水池边,81岁的贵好,仔细地洗着一把绿油油的芹菜,所剩不多的白发,在阳光下闪着银光。
在我与贵好说话时,长椅上的老人们,踟蹰着脚步移了过来。不知是谁提议,让我尝尝成熟的水蜜桃。贵好立马放下手中的菜,将我引向右后方的桃树。两棵桃树相依,高不足三米,一树因果实丰硕而折了半身。树上红桃稀落,树下烂桃一地。
“人老了,不中用,连桃子都啃不动。”贵好伸手扭下树尖上最圆润的一个桃子,递向我,“这桃自然生,自然熟,好东西。”
那一刻,我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,笑容僵在脸上,握着相机的手突然无所适从。“拿着!水果吃的就是一份新鲜。”笑着的贵好,把桃子再次递得离我近些,把一双小眼睛挤成两段轻颤的黑线。我接过桃子,任5d相机重重地垂在脖子上。
老人们站在我的面前,一会说着自己的故事,一会问我桃子好吃不好吃。桃子的味道有些寡淡,但我努力地吃出甜蜜。
贵好乐开花地笑,把一双小眼睛又挤成了两段轻弹的琴弦。两年前桃叶落尽时我们初遇,他正坐在厨房灶台后帮忙烧火,红红的火光映着他圆圆的黝黑的脸。
“爷爷,您叫什么名字?”
“贵好。”
“宝贵的贵?”他那沙哑的马金话,我听不懂,于是追问。
“是!”
“是好坏的好?”
“是好事的好,好人的好!”
……